《梁祝》的诞生,是一种巧合,也是一种机缘,是灵光一现,也是历史的必然。无论何种解释和判断,有一点始终被所有人公认:它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它跨越了昨天、今天和明天的时光轴线,也跨越了国家、种族和阶层的鸿沟。经得住时间和观念考量的作品往往这样,它始终都是中西文化的结合,古今艺术的传承,它始终都让所有的人看懂听懂,始终都在所有人的内心深处引发谐振和共鸣,比如陈歌辛先生的《玫瑰玫瑰我爱你》,比如陈钢老师的《梁祝》。
我是一个标准的音盲,曾拥有在音乐厅对着柴科夫斯基的传世交响乐昏昏大睡的纪录。然而,从懵懂童年直到年近花甲,每次听到《梁祝》悠扬缠绵、如泣如诉的旋律,都会深深为之吸引和陶醉。可以说,我们这一代人,是在《梁祝》的陪伴中度过了半个世纪,所以,能够见到陈钢老师一面,是多年来埋在我心底的一个梦。或许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多年前的一天,居然真的同陈钢老师面对面坐在上海国际贵都大饭店贵都轩行政酒廊内,漫谈了整整一个下午。
陈钢老师1935年出生于上海的音乐世家,孩提时代即师从于父亲陈歌辛和匈牙利钢琴家瓦拉学习作曲和钢琴。他说,他的曾祖父是印度贵族,所以,他的血液中,混合着印度人对节奏和旋律的天生敏感。
其父陈歌辛先生是民国时期驰名中外的流行音乐人,自幼聪颖好学,青年时代便博览群书,专研音乐与诗歌,尤爱采集民歌。故在他创作的歌曲中,常洋溢着江南水乡的浓厚风情。陈歌辛相貌英俊,谈吐风雅,富有共鸣的男高音抑扬顿挫,令人着迷。周璇曾在五十年代初说过:“听陈先生讲话,感到是一种享受;唱陈先生的作品,感到十分的贴心。”陈歌辛先生将中国民乐和民歌与西洋的民谣、爵士乐、摇滚乐等进行完美的融合嫁接,创作了大量流行音乐和《玫瑰玫瑰我爱你》、《蔷薇蔷薇处处开》、《渔家女》、《恭喜,恭喜》、《夜上海》等著名的歌曲近200首,远播全球,其中的许多名曲至今仍流传不衰,成为旷世经典。而他的《春之消息》组歌及《渡过这冷的冬天》、《不准敌人通过》等歌曲,则在抗日战争时期风行一时,起到唤醒民族、振聋发聩的作用。
陈歌辛先生是一位才华横溢的音乐家,是拥有一腔爱国热血的仁人志士,同时也是海派文化的代表人物。与生俱来的吴越文化渊源,欧陆文明的耳濡目染,旧上海都市繁华与时尚的浸润,造就了他古典、雅致、随和、理性的风格和社会责任感、契约精神、社会道德等高尚的品性。据陈钢老师回忆,其父陈歌辛先生经常在家里举办文化和艺术类的沙龙活动,许多作家、音乐家、导演,演员和跨界的名人经常光顾,其中便有夏衍、聂耳、冼星海以及周旋、白光、姚莉这些为世人瞩目的明星大腕——当时,陈歌辛先生可说是海派文化在音乐方面的代表人物,能代表上海的城市声音。
在这样一个家庭背景的熏陶下,陈钢老师从小就显得与众不同,和同龄人相比,他早熟得多。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就是爱“做梦”。
先是“文学梦”,他13岁就写出自己的第一部小说,还自己原创和编写了《家庭杂志》,手抄版的,供几个表兄妹传阅。
第二个梦是“革命梦”,1949年岁,中学还没有毕业,卫国守疆的爱国热情就驱使他参军入伍,当时他的父母都在香港,他独自跑去报考军校。因为年满18岁才可以报名,而他唯一的证件是初中肄业证,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14岁,他居然悄悄地用橡皮揩掉“4”,改成“8”,再涂点酱油做旧,造了个假文凭,认为能蒙混过关。岂料报名的第二天就被发现谎报了年龄,或许是校方可能被其参军的决心所感动,终究是允许他参军,在陈毅担任校长的华东军政大学读书。于是,陈钢老师以14岁就参加革命的经历成为上海市最年轻的离休干部之一。
其实,当时很多人建议陈钢老师去香港读书,然而,抱着对革命的热情,对新社会的憧憬,他留在了大陆,留在建设新中国、保卫新中国的军人行列,这是一位风华正茂的少年无悔的信仰和拳拳的中国梦。抗美援朝时期,他谱写了自己的第一首歌,叫《我们是保卫和平的铁军》,词和曲都是自己创作的。
每当想到《梁祝》,脑子里就常常冒出一个疑惑:二十几岁的学生,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是怎样的一种灵感会让他构思出这样一曲轰动全球的作品?
陈钢老师的回答令我有点诧异,他说,其实《梁祝》诞生的时候是不应该出现《梁祝》的,可以说,《梁祝》是“天上掉下的林妹妹”。因为当时是1958年,全国几亿人都在“”,都在大炼钢铁,一路走出去,都是小高炉和大食堂,农民吃饭不要钱,竟然有吃得撑死的,那时的主旋律就是狂热和躁动。
陈钢老师告诉我:“当时我在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读大四,《梁祝》的合作者何占豪是管弦系的学生,他们系成立了一个小提琴民族乐派实验小组,将民族民间音乐改编成小提琴独奏,催发一种民族情绪。在1958年底,为迎接第二年的国庆十周年,他们想创作一个为国庆献礼的作品,上报了三个题材,第一个是写大炼钢铁,第二个写女民兵,第三个就是《梁祝》。说实话,《梁祝》这个题材和第一、第二个题材的内容全然不同,与当时的政治形势也完全相背。由于何占豪是越剧团出来的,对越剧比较了解,而越剧中有一出很经典的戏就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当时也拍了电影,大家都很熟悉,所以第三个题材就报了《梁祝》。而上报后需要学院党委书记审批,当时的党委书记是孟波,他恰恰就批了第三个。
可以说,当时孟波若选择前面两个题材,创作出歌颂“三面红旗”的作品,注定早就被时代所湮没。而他偏偏是在第三个题材上勾了一笔,这一勾,勾出了一曲千古绝唱!
孟波的这“神来之批”,偶然之中其实也具有客观的因素。首先,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喻户晓,许多地方戏曲中都有这个题材,而且越剧《梁祝》还曾被搬上银幕,成为中国第一部彩色戏曲电影。其次,当时的时代需要中华民族的交响乐,因为每一个国家和民族音乐最强的表现形式都是交响乐,这种形式是无国界的世界语。中国假如没有交响乐,只有几个小曲,怎么等代表伟大的国家和民族呢?所以当时音乐人都有相同的愿望,希望能创造属于中国的好声音,不朽的交响乐作品。
事实上,在那时的社会背景下,几乎所有的音乐创作人员都在创作,而绝大多数的人,尤其是著名的音乐家,都在围绕迎合大形势创作时代作品,谁也不会想到《梁祝》这样的题材,也不敢想。恰恰是在这样一种万马奔腾赴前方的状态下,为几个学生在相对平静的校园里创作一首谁也想不到的作品,留下了广阔的空间和一片绿草地。
然而,《梁祝》的创作被批准后,马上就产生了一个问题:这个“民族乐派实验小组”的几个人都是拉小提琴的,不是学作曲的。这样一个时间段他们想到了陈钢,他是作曲系公认的高材生。而当何占豪来找他时,却被他婉言谢绝了,因为他要写毕业作品,后来还是他的导师、当时的副院长丁善德亲自来动员他参加,直至学院召开党委会,确定将这个创作为国庆献礼,一定要按照政治任务来完成。党委会讨论中,有人也曾指摘陈钢家庭出身不好,爸爸去年又被打成,不应该参与进来。最后孟波力排众议,说他家庭背景是一回事,个人表现还是很好嘛,14岁就当兵了。这样,陈钢才参与了创作。
第一稿写完后做了汇报演出,由陈钢弹钢琴,何占豪拉小提琴,当时还没有《化蝶》这一部分。因为结尾过于悲凉,演奏结束后大家都没说话。还是孟波打破了寂静,他说,你们应该有《化蝶》这部分,《化蝶》是最强烈的反抗,也是最浪漫的反抗。罗密欧与朱丽叶只是殉情了,没有化蝶,爱情就死掉了,而《梁祝》的爱情是不死的,主要是因为蝴蝶永远在飞舞。在孟波的建议下,补充了《化蝶》这一再现部,于是,一部完整的小提琴协奏曲在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内就呱呱坠地了。
一首伟大的作品,未必需要漫长的创作时间,当时陈钢老师还在上课、读书、写作业,他的创作占用的是完全的业余时间。这中间还有一则有趣的小插曲:修改后的乐谱全部写完后,陈钢老师骑车时把谱子夹在自行车后货架上,不慎给丢掉了,那时没有电脑,他只好回去又凭记忆把谱子重新写了一遍。
重新写过的曲子,与之前的一定会有些微小的差异,却丝毫不会减退它半分光辉。1959年5月27日,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在上海兰心大戏院首次公演,同样是学生的俞丽拿担任小提琴独奏。演出结束时,躲在侧幕后的陈钢老师紧张地发现居然没有掌声,全场在鸦雀无声中持续了令人窒息的十几秒中,兰心大戏院600多名观众,每个人眼中都含着泪水,然后掌声徐徐响起,不是雷鸣般的,而是不快不慢的稳定节奏,却经久不息。掌声中,两个指挥出来谢幕,乐队出来谢幕,俞丽拿和陈钢老师也出来谢幕,掌声还连绵不断,最后商量一下,只好重新从爱情主题再现起演奏了一遍,这是至今为止空前绝后的举动:一首新曲被演奏两遍。公演后的第二天,消息就传遍了全国。
艺术的感人魅力就应该穿越时空,永不褪色。尽管“文革”期间《梁祝》首当其冲地作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遭到批判,尽管陈钢老师被送到牛棚改造,然而《梁祝》的魅力却愈发诱人。
说到这里,陈钢老师给我讲了两段往事。“文革以后我经过昆明,云南大学的人告诉我一个真实的故事:在文革时期闹得最厉害的时候,工宣队和军宣队都进驻了大学,他们发现大学主楼顶层半夜时有光亮像鬼火一样闪烁,怀疑有反革命分子谋乱,便采取革命行动,带人冲到顶楼破门而入,用手电筒一照,惊异地发现一群人黑压压地席地而坐,没有一点声音,而且都是孩子,是他们自己的孩子,中间放着一台老唱机,播放的正是《梁祝》。”
在这样的时期,这样的场合,孩子们还在找寻音乐,找寻《梁祝》的声音,找寻希望的旋律,这是于无声处闻惊雷的动人一幕。
还有一件事是在1997年,香港回归的第二天,在好莱坞碗型露天剧场。这个剧场70年来没有一个中国艺术家登台献艺,这是第一次,中国的指挥家指挥美国好莱坞的交响乐团,演出中国艺术家的作品,包括杨丽萍的舞蹈,也包括《梁祝》。“我当时坐在嘉宾席。演出《梁祝》的时候,吕思清的小提琴还没拉,乐队刚刚吹响前奏,下面掌声就起来了。露天剧场周围是群山,那个掌声在山里回荡起伏,久久不衰。天幕上打出‘向中国喝彩’,那个时刻我觉得,这个音乐已经不单单是音乐了,它是中国的好声音,是中国文化的情感符号。这让我联想到一位马来西亚的华侨亲口对我讲过的话:凡是有太阳的地方就有华人,凡是有华人的地方就有《梁祝》。”
如果说57年前,《梁祝》的孕育和产生是历史对一位年轻才俊的偏爱,那么,当今的陈钢老师为上海文化的完整继承和持续发展做作出的努力,则是他对历史付出的责任和使命。
“克勒门”这个著名的文化沙龙是由上海的文化人自发形成的,创办这个雅集的人是陈钢老师、已故海派作家程乃珊、“贵都”的总经理嵇东明和著名主持阎华等,参与者包括音乐家、作家、诗人、电影人、画家、戏剧家、摄影家、收藏家、配音演员、学者等来自文化各界的精英。克勒门以海派文化为核心,不定期地在上海国际贵都大饭店进行主题聚会,不相同的领域的文化人、艺术家之间围绕某一话题有契合,有澎湃,有交流,有共鸣。逐渐,克勒门成为一种文化象征,成为一处充满情趣和文化意义的艺术交流派对中心,在所有的领域、各个层面回溯和重温百年海派文化的发展脉络,希望籍此打开一扇了解、交流海派文化艺术的大门,让更多热爱它的人都获得一个平台,可以分享和品读一种高尚雅致的生活方式。
“克勒”是外来语,是“class”(阶层)、“class”(经典)、“Color”(多彩)和club(会所)的复合词。生活在老上海的一群“上海绅士”,常被称为“老克勒”。他们追求一种悠闲雅致的生活,举手投足间都流露出贵族的气息。“老克勒”们有自己的朋友圈,彼此有着共同的品位、信仰和爱好,平日他们聚在一起,在洋房中举办舞会,喝着浓郁香醇的咖啡,海阔天空地闲聊,或在悠扬的爵士乐中翩翩起舞。那份追求完美与优雅的生活方式的情调,那份与上海这座城市的气质紧密契合的神韵,那份即使穷困潦倒,也会保持一种绅士风度和生活状态的信念,让我们无比向往,尊重,怀念,铭刻在心。
“老克勒”这种特殊的人群,是中西精英文化融合的产物。用陈钢老师的话说,“老克勒”们已渐渐远去,但高雅、精致、有品有味的上海“克勒文化”应该由现在和未来的“中克勒”、“小克勒”们传承下去,因为这也是作为国际大都会和中国城市文化发祥地的上海的文脉。
就是在这样一种对上海文化和历史负责态度的驱使下,克勒门文化沙龙举办了诸多的文化艺术活动,以此把克勒文化和克勒精神渐渐凝聚,把多元文化,高品质文化的最精髓的部分逐步聚集。活跃在克勒门的人物,大多是与新中国一起成长起来的社会精英,他们继承了海派文化的精髓,摒弃了遗老遗少的奢华之风,重塑了上海人精致、有品位、中西合璧的个人生活情调,在新时代的文化领域成为独树一帜的精神层面的“老克勒”。
克勒门的出现,完全是源于对艺术和文化的一片热爱,完全是用民间的力量催发的文人雅聚。陈钢老师戏言道:“这是几个文化界的好人,做出的复兴上海文化的好事。韩正给我们颁发了《上海市精神文明好人好事奖》,这也是对我们的一种肯定和支持。所以,我们要把这件事好好做下去,我们不做谁去做啊!”
他说,他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紧迫感,上海这样的大都市,浩瀚的文化博大精深,在每一个点上深入挖掘下去,都会挖出一座宝藏。“比如张爱玲,她的伟大之处就是她代表了一座城市的文化,她把古代与现代、贵族与平民的文化结合得天衣无缝,没人能能超过她。在她去世20周年的时候,我们就搞活动纪念她。尽管我们的力量非常微小,但是只要你坚持下来,总是会发光的。”说到这里,陈钢老师有些动情,“我是很幸运的,14岁就参加了革命,而14岁之前则经历了海派文化最繁荣的时期,这是一次洗礼,是我一辈子受用不尽的。我有两点可以很自豪:第一我爱上海,第二我懂上海。这就是一种文化的底气,我们做这个沙龙靠的就是这个文化底气,就是对上海的认识和了解。就是对上海的爱。”
饱经沧桑的陈钢老师,看上去却似乎只有五、六十岁的样子,而且精神矍铄,毫无倦意,这一点让我一直疑惑不解。谈话接近尾声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了,问道,“陈钢老师,您已经八十岁的年龄了,怎么看上去比我还年轻?”陈钢老师爽朗地大笑起来,他说自己就没有什么养生秘诀,他不怎么运动,也不大关心健康食谱和营养搭配。他的体会只有两条,一是单纯,没有复杂的心思烦扰自己,没有过多的苛求绑定自己;二是随心所欲,做想做的人,干想干的事。
永远单纯,永远年轻,才成就了当年的《梁祝》;随心所欲,心想事成,便出现了今天的克勒门。他早已迎来自己秋天的丰硕收获,却从始至终保持着一颗春天萌动的心。
当然,陈钢老师也保持着良好的个人习惯,他不吸烟,不饮酒,生活中却不乏情趣,五花八门的爱好令人惊讶,除了音乐和文学,还包括摄影、中医针灸、装修设计等,他还是电脑和手机达人,不停地经营着自己的微博和微信。此外,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陈钢老师有一位非常年轻漂亮的太太,而且是一位医生,一直在陈钢老师身边悉心照顾他。早在几年前,陈钢老师在央视《艺术人生》节目中就充满激情地说过:“我真的要感谢我的太太,我的太太非常年轻,为了她,我不能老,也不敢老。”
这是一句令所有人动容的经典语言,它包含了无限的恩爱和眷恋,应当同《梁祝》一样获得潮水般的掌声。我坚信,这就是一种动力,一种传说中的精神化物质的永恒动力。
陈钢,前全国政协委员和中国音协理事,现上海音乐学院作曲系教授和克勒门文化沙龙“掌门人”,被载入“世界名人录”、“世界音乐名人录”等十余项世界名人录,获“国际文化荣誉证书”。他与何占豪合作的中国交响乐作品《梁祝》先后五次荣获金唱片与白金唱片奖,其后在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创作的诸多音乐作品都成为著名的音乐文献,其作品以浓郁的民族情调和丰富的当代作曲技巧巧妙融合而见长。此外,还著有《黑色浪漫曲》,《三只耳朵听音乐》、《玫瑰之恋》、《蝶中蝶》等文学作品。